小雪絮語

漢朝的使臣跟番邦女子說：

「我要回去了，回去我的上國

這三尺紅綾留給妳，做個念記。」


女子卻搬出密封的酒甕，甕傾處

居然瀉出的不是酒綠

而是一粒一粒，她珍藏多年的紅寶石和白璧璽

嘩然一聲

如花豔如酒醲，兩下併成一小灘眩目的白日夢

女子把華彩用白絹細心的分裝成許多小包

接著又截下一小塊紅綾把眾小包合包起來

最後，終於帶淚打了個漂亮的結

變成一團沉沉實實的寶石包袱


「這些，你拿去，也做個念記

就算以後窮了，也不要打它的主意

如果你拿它去變賣，它會立刻生變抗拒

不過，因為它曾經是屬於一個好女人的好東西

就算變，也壞不到哪裡去⋯⋯」

「還有，還有，這雖然只是寶石包袱

但我還是給它取了個好名字

叫作『實留』，意思是說你的身體雖然走了

你的魂，其實還是留在我這裡的。」


無奈旅途太長，他的馬太疲

他終於想把那包寶石換成抵用的錢幣

「但是，客官啊，我不能給你錢哪！

因為我不認識你典給我的是什麼東西？

比桃子大，比西瓜小，這是什麼奇怪的果實？」


漢朝的使臣接回手一看，才駭然發現

剛剛還光豔柔軟的紅綾，此刻已變成果皮

──雖然霜斑也自有其美麗

小小的結兒則化成水果上方欲拒還迎的收口

擘開皮，裡面擁擠著瑩亮的子粒，粒粒甜如蜜

並且隔成一房房，各蒙著半透明的薄膜

其上恍然印著那番女包絹當時的手跡

只是那甜如蜜的汁水裡隱然有淡淡的酸澀

像什麼人眶中的淚水，或什麼人無聲的禱祈


終於，年深日久

「實留」的名字在人們口中變成了「石榴」

有人不知道它的前身是寶石，竟叫它「冰糖石榴」

如今，只剩下那拗脾氣且不肯就範的石榴樹幹

還年年歲歲，歲歲年年，一逕採逆時鐘的方向

想把自己一路扭回既湮古且遠方的前世記憶



●後記

山東棗莊是個小地方，隔著多荷的微山湖和徐州相望。今秋我去那裡開會，從南京機場換車，坐定後，我問來接我們的楊傳珍教授說：

「我買得到蕭縣的石榴嗎？」

去開學術會議，卻提出這麼低俗普羅的問題，好像應該慚愧才對，但我沒有。楊教授正色道：

「我們棗莊就有好石榴，你們到了飯店，就有兩顆大石榴已經放在你們桌上了。」

我一聽，喜不自勝，這齊白石畫了又畫的美麗果實竟然可以靜靜佇立在我桌上，真是緣法不小。楊教授又解釋說，石榴是張騫時代就帶回來的好東西，一向種在皇宮上林苑裡，但匡衡（就是鑿壁借光的那一個）是這一帶的人，所以罷官後就帶了石榴回來故鄉，傳之二千年，遂至滿山遍野。

而我所知道的蕭縣石榴也屬於這個地帶，《史記》上說匡衡是「東海」人，東海其實指的是很大片的地方，從徐州一直到海岸線都屬之，算來這一帶大概就是石榴自己喜歡卜居的緯度了。

後來又去看了石榴園，石榴不高，約三公尺，長了幾百年，也就只那麼高，彷彿比別的樹更留戀土地似的。但石榴樹的老枝幹卻有個怪脾氣，它喜歡採逆時鐘方向把自己扭成粗繩大索的樣子，真是一絕。這一點，我把它寫在詩末，算是對此樹癖好的一種致敬。

至於石榴上方的束口、石榴內層以薄膜互相區隔的結構，以及石榴粒子或水紅或晶白的璀璨顏色，都是此詩內容之所本。

回台二日，得一孫女，尿布嬰兒床暫不干我事，但身為祖母，故事總得準備幾則吧，「石榴傳奇」就姑且算作為她設的文學之局好了。

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3678004.shtml